Chapter 3

軍用運輸艦像子彈和熾熱的電漿砲那樣快速地穿過了由氮氣所構成的雲層,並繞過了在土衛六上空那集結成群、正在撤離的飛船艦隊。在伊席塔.巴特察莉亞.加西亞成功安撫住人們的情緒並穩定住交通狀況之前,米雅只能夠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並時不時地發送抗議訊息給那些入侵己方領空範圍的船艦。

這些船艦用很精簡的代碼回覆給了米雅。米雅的辦公室在接收到這則軍事訊息之後,立刻就將它轉達到了她腦內的感知模擬器中:「呼叫新太平洋,這裡是皇冠艦長,我們正準備對接到你們船艦後側的氣閘處。不要讓妳的艦隊偏離航道,以免撞擊。派一個平民代表來氣閘這邊與我們碰頭。完畢。」

「可惡的軍隊,來侵擾別人的地盤居然還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米雅發著牢騷。她自從升格為曾祖母之後,就一直緊繃著神經,告誡著自己不要罵出髒話。就是有著名的倫理學者待在身旁,她也絲毫沒有鬆懈下來。

「妳說的對。」科羅賽克與她一起來回走著,且跟她保持著三步的安全距離。像他這樣的男人,其實不管距離遠近都讓人感到很自在。「如果他們肯跟其他船艦一樣乖乖地加入艦隊的陣形之中,他們就會知道根本不需要這麼急,也不需要跟得這麼緊。他們真的是……唉。」

「你真不愧是美國人呢。」米雅逗弄著他說道。大衛是來自北美帝國的人,這個帝國是地球上最大的義勇復興民族主義共和國,住在那裡的人大多都熱愛著盛大的軍事場面以及威力強大的航太部隊。

他那雙會笑的大眼睛瞇了起來,但從中依然可以看出他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其實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好好先生。」

「你會介意大家這樣稱呼你嗎?」

「謝謝妳這麼問!我其實很討厭。但是我喜歡大家願意相信好人這件事。如果他們願意相信我這個好人,他們也一定願意相信其他更多的好人。」這次他的笑不再只是藉由雙眼來傳達,他的笑聲既溫和又富有自信。他無時無刻都灌注著心力在思考旁人對於是非黑白的看法,同時也想著要如何去滿足人們的這種喜好,這一點常人是絕對無法看出來的。「我可以請妳幫我個忙嗎?」

「當然可以。」

「我想要跟妳一起去跟那些軍人碰面。」

她驚訝地看著他。「你想要跟軍隊接洽?我無意冒犯,但是大衛,你看起來很不適合做這種事情。」

「我認識她。」

「誰?」

「剛才跟妳通話的那個女性。皇冠艦長。」活了兩百多年的米雅,從與人交談的豐富經驗中,可以感覺得出來大衛那平靜的聲音裡隱藏著悲傷的情緒。「在她還沒被上傳之前,我認識她。」

「上傳?」

「她現在是Exo的一員了。她專門負責為太陽系防衛中心排解各種疑難雜症。」

「這樣啊。」米雅說道。「看來你們這次的重逢會很妙。」

運輸艦下降的速度之快,讓米雅幾乎可以肯定它們就要墜毀了,這幾艘船艦全力往甲烷海俯衝,並像一塊鈾磚那樣沉了下去。米雅透過傳送到腦海內的影像,看著這些船艦的外殼因為摩擦氣體而燃起了耀眼的火光,接著又猛一然靜止在了生態園區的圓頂上空剛好五公尺的地方漂浮著,這樣的過程會讓船艦內部的人員承受高達30倍的重力。看起來像是黑色金屬的身影從運輸艦裡跳了出來,渾身赤裸地任由土衛六那足以凍結人體的寒冷以及1.6的大氣壓力摧殘。微微飄著的汽油雨淋在了他們的合金皮膚上。他們移動的速度之快非人類所能及。

「我真不敢相信!」米雅搖著頭,對眼前這幅荒誕的景象感到不可置信。「我們最好是需要改造人步兵來協助撤離這座城市的人哩!」

米雅往門和電梯的方向走去,但是席雅娜.麥卡格、易士貝爾.巴拉特和莫里.山下擋著她的路不讓她過去。「我知道。」米雅把雙手舉起來說道。「你們不想離開。你們想要跟我一起留下來、想要盡可能地挽救這裡的一切。」

一直偷偷想要驚艷她的席雅娜心情盪到了谷底。親愛的莫里那身為潛水員的本能(絕不拋下同伴、絕不屏住呼吸)為他自己注入了一股驕傲之情:她信任他!易士貝爾則是發出了一道微弱但滿足的聲音,好像他預料得沒有錯一樣。他八成是贏了跟席雅娜之間的賭注。

「好了啦。」米雅給了她這些任性的孩子們一個擁抱。「你們這些不乖的孩子,過來抱一個吧。我一直都知道你們不會就這樣離開的,因為我也不會。我要你們三個都去災害應變中心那裡,並讓你們的部下做好準備。易士貝爾,我們的衛星之後很有可能會墜毀;以防萬一,你先收集盡可能多的天氣預報資料,土衛六地表上和土星周圍的太空中的天氣預報都要。莫里,你去看看能不能弄清楚我們所要遭遇的危險究竟是什麼。席雅娜,妳先去看看潛水隊的狀況,然後再去幫易士貝爾盡量把事情轉交給當地的主管單位來處理。」

在走向船艦後側氣閘的途中,米雅快速地在腦海裡切換著各個畫面、資料以及遙測結果,想要看看大家撤離的狀況如何。要是在不久前的那個時候,要撤離上百萬驚恐的平民對行政官員來說恐怕難如登天。但近況不同了。如今,土衛六的平民們對賽局理論的概念有了認知,團體倫理的素養也越來越好;對他們來說,要求插隊讓自己可以先被撤離這種事,就跟在電車上要求老人讓座一樣,在社會中是不被接受的。鑽井工人的家庭成員以及運輸業大亨的親人都在同一個空間裡排排站好,等著輪到自己登船、等著輪到自己進入星際長途冷凍運輸艙休眠,成千上萬名同樣靜默、同樣脆弱、同樣絕望的生命,都被搭載在了這樣的運輸艙裡。

米雅打了個哆嗦。看著人民們所展現出的這種冷靜而理性的善良、這樣集體的自律,米雅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肯定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她就是很肯定。

「妳害怕了嗎?」大衛輕聲問道。

「我並不是為自己感到害怕。我是為……這一切。為我們親手打造的這一切感到害怕。」

「我們把這裡打理得很好。」大衛安撫著她。「我們會一起挺過難關的。」